放逐兒子

「我想返屋企……」電話筒傳來北方十萬八千里外兒子的說話，聲音顫抖着。這是十一歲的他，離家隨泳隊上京習訓的第一個晚上，意料之內的歸心似箭。

兩個月前，泳會教練提出全隊到北京體育大學作暑期集訓，兒子可能以為可以跟一班好友歡聚整整一個多月，沒有父母在旁囉囉唆唆，定是有生以來最快樂自由的一個暑假，問他想不想去，他一口答應。出生以來，兒子從未離家超過三日，一個月在外面生活，沒問題嗎？我聯想到把養在動物園十年好食好住的猩猩，忽然被放回野外。

恐懼一閃即過，我毫不猶豫便寫支票交費。何解？我知道多想一會，兒子不在身邊的恐懼將會蔓延全身，體內的怪獸會打低超人，教我們把孩子留在無風無雨的家中。錢交了，不去的話，會更肉痛。其實，我絕對可以做一個稱職的「怪獸」父親，把兒子當寵物呵護又有何難？要汽水薯片嗎？即刻送到；想開電視？為父替你拿遙控器；想晚晚吃最愛的夏威夷菠蘿烤雞薄餅？爸爸打個電話，半個鐘頭便送到；想去街但又腳不想動？沒問題，買架嬰兒車全程推你到天涯海角。爸媽現在還有氣有力掙到錢，只要孩子你開心和願意，供你享受又有何難？但，十年之後呢？於是，超人打敗怪獸，這個夏天，我們決定放逐兒子。

對於「一孩」家庭來說，子女不在，家中多了一份不習慣的寧靜。兩隻貓咪不見了少主，出奇地平靜下來，或者是沒有人追逐牠們吧！你們會是感到安樂，還是記掛？少了一人，四面牆壁圍着的空間彷彿擴闊了，可是空虛感也強烈得多。從前設下的種種教仔計謀，現今無處可施，想着想着，體內怪獸又壯大起來：「為甚麼不把孩子留在身邊？」

兒子顫抖的聲音繼續傳來：「賓館很舊……兩個人睡一張牀……要在廁所裏沖涼……水煲有污迹……門不能鎖……泳池沒熱水沖涼……沒地方掛衣服……手機『叉』不到電……」問題一大堆，情況比他想像中壞得多，他終於體驗到甚麼是「現實和想像之間的距離」。當然啦，這次是集訓，不是合家歡旅遊，不會住五星級大酒店，不能賴到下午不起牀，更不會有room service。

一張實時房間照片通過手機傳來，見到一張窄窄的雙人牀。我們記起這男孩從出生到現在，從未跟家以外的人同牀共枕。我告訴他：「爸爸兒時六兄弟姊妹同睡在客廳地板；在廁所沖涼連花灑也沒有，只可用水桶毛巾洗身……」

其實他現在單獨面對的種種難題，正是我希望他可以親身體驗的，然後自己動腦筋一一解決。這些生活經驗，是生於條件較佳家庭孩子的奢侈品，溫室中不存在的天然肥料，港孩不容易享用得到。

我知道，短則數天，長則一星期，這班孩子便會適應過來，享受自己克服困難的成功感，到集訓最後幾天，他們甚至可能不想離開；或者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之後，一個二個小天使才發現凡間即天堂。

哭訴完畢，最後媽媽傳話過去：「無得回頭啦，自己想辦法，頂硬上啦。」我則好想幸災樂禍補一句：「嘿，阿仔，你都有今日嘞！」

作者：笨泥爸爸
作者從事兒童傳媒工作二十餘年，歷任兒童電視節目、圖書、雜誌及網站編輯，現任《親子王》主編。最愛在玩具和動畫中打滾，成為別人的爸爸後，利用跟孩子交手的經驗，自創一套教仔法。

轉載自星島日報